生命中永遠的抗爭
添加時間:2017-11-26 23:59:5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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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剛放下二零一三年十一月號《讀書》中"短長書"第一篇張宗子先生的《老人與海》,心中頗為感傷無奈。
"沒有《傳道書》,《老人與海》充其量是一部狩獵小說、冒險小說。""海明威屬于被嚴重商業化的作家,從他身上衍生的某些性質,是世俗的虛構,基于可憐的一點表象。""海明威從來不是一個富于哲思的作家,他到不了那個層面。"
我不知道張先生的論斷如此果決是出于怎樣一種批判意識,但著實激發了我再次重讀可能一直被誤解的海明威。我也像張先生說的,英漢對照,讀了很多遍,不僅僅《老人與海》,另一部我更加鐘愛的《橋邊的老人》,也更加清晰地步入我的視野。
翻開小說,故事情節非常簡單:一位老人坐在橋邊,心里惦記著家里的一群動物無人照看,"我"正在偵察橋的對面的情況,和老人之間有一段似乎沒頭沒腦的交談。這個故事簡單得顯得有些單調乏味,似乎沒有任何特別之處。
小說開篇描繪了一幅大戰在即人們競相逃難的緊張而混亂的場面:"一個戴鋼絲邊眼鏡的老人坐在路旁,衣服上盡是塵土。河上搭著一座浮橋,大車、卡車、男人、女人和孩子們在涌過橋去。騾車從橋邊蹣跚地爬上陡坡,一些士兵幫著推動輪輻。卡車嘎嘎地駛上斜坡就開遠了,把一切拋在后面,而農夫們還在齊到腳踝的塵土中躑躅著。"這些細節的環境描寫大力渲染著人們的緊張和混亂,但與之形成了鮮明反差的就是"那個老人卻坐在那里,一動也不動。他太累,走不動了",通過這"一動"反襯"一靜"的巨大反差,凸顯了老人的異常的同時也極力暗示了老人岌岌可危的命運,不僅如此,還為"我"的出場做了小小的鋪墊。
這次反差的藝術效果注定是海明威的一處精妙設計,不僅精妙,而且頗有韻味。
所有人都在逃亡,唯恐落于人后,可老人為什么一動不動?不僅不動,還和"我"聊起天來。他們在談論什么?對話的內容也很簡單:"我"想勸老人離開,但老人卻不愿意走,一直喋喋不休他那些沒人看管的動物。
這段對話,誰讀了都會覺得無聊,也許"我"的不耐煩已經溢于言表。但是瑞典皇家文學院在頒予海明威諾貝爾獎的時候,竟然對此評價極高,說他是"風格的塑造者",而他風格化了的口語最精彩之處就體現在他小說的對話描寫上。
仔細再讀,這段對話里又蘊藏了一個巨大的反差藝術:從二人格格不入的談話中我們能明顯感覺到話不投機,那是因為"我"所關心的戰事、政治,老人認為"跟我不相干",而老人一直喋喋不休的那群無人照看的動物,在我眼里也實在是無暇顧及。是啊,"我"和老人思想上唯一的相交點應該就是"我"還是關心老人的安危的,所以"我"一再建議老人離開,但是都被老人拒絕了。這是不是就意味著"我"(當然也是所有平常人)所認為的意義最重大、最宏大的東西,諸如戰爭、政治、生死在老人的心里都一文不值;而恰恰我們認為完全可以忽略無視的卑微渺小的東西(一群動物的生命)卻被老人當成了畢生的要義來保護?老人僅僅用了五個字就將常人認為意義宏大的東西全部消解顛覆,甚至虛無化了!這次所制造的反差效果,更加突兀顯著。這宏大與渺小的對比和反差背后,當然代表了殘酷無情的戰爭對善良仁慈的人性的一種毀滅!這恐怕是讀這部小說的讀者所能讀出的共同主題。
不過,如果只有這些,我覺得海明威真的可能就像張先生所說,是被我們商業化了,但我總覺得這并不是一篇單純的厭戰小說。海明威那么向往戰斗,那么堅強搏殺,他的英雄主義真的會像張先生說的直接走向一種厭世主義嗎?
我想起,海明威有一個專門的藝術創作理論-
冰山理論。海明威把藝術作品比做浮在海面上的"冰山",露出的八分之一是冷靜凝練的文字;水下的八分之七則蘊藏了作家大部分的情感和思想,需要讀者去參悟和挖掘。這也許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言有盡而意無窮。我想海明威就是要告訴我們,任何作品不可以只看文字表面的現象,甚至你所看到的表象與實質之間可能存在著巨大的反差!而且,反差的背后肯定深藏著不為人熟知的秘密。
此時,我們該捧起海明威的另一部小說《老人與海》了,因為這兩部小說的確有太多相似之處!都有一位老人、一群動物、一場戰斗。不過仔細推敲,二者又有許多的不同之處:《海》上的老人是一個"可以被消滅但永遠不會被打敗"的硬漢;而《橋》邊的老人則是一位連求生意志都很薄弱的弱者。兩位老人與他們的那群動物的關系也完全不同-《海》上的那群鯊魚是老人的敵人,與老人是對抗關系;《橋》里的那些動物是老人賴以生存的伙伴朋友,它們需要老人的照顧。最后,《海》上嚴格意義上說并不是一場真正的戰爭,但它的血腥場面最像戰爭;《橋》上才是一場真正的戰爭,但卻絲毫看不到硝煙。
又是反差,巨大反差的藝術效果背后,藏著怎樣的一座冰山?其實這兩部小說就像姊妹篇一樣,根本就是海明威主演的兩個寓言故事,使用的當然是象征。《海》中的老人象征了"硬漢",但他是一個失敗的"硬漢";《橋》邊的老人象征了弱者,但他是個執著堅定、無畏生死的弱者。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,都是良善樸實,而且堅韌的老人,他們勇敢、仁慈、善良、堅定的人格品行就是"老人"的象征意味。那群動物和老人的關系雖然相反,但無論是對抗還是保護,老人最終都失敗了,所以很顯然,動物象征了現實的困境。而最關鍵的是老人明知道會失敗,會被打敗,可依然不放棄戰斗。《橋邊的老人》逆來順受、可憐兮兮,但無論命運對他多么殘酷無情,他卻一句抱怨也沒有,甚至他以巨大的毅力默默忍受著生活中的痛苦和無奈,雖然被動地選擇了承受,但卻有一種超凡的臨危不懼的寧靜,保持了一種生死無懼的優雅,而他一再要以自己的孱弱去保護一群更弱小的動物,則恐怕是他生命中剩下的最后的尊嚴!《老人與海》中的桑迪亞哥雖然身份沒有改變,他依舊可憐兮兮,但不再逆來順受,默默忍耐,而是以更加頑強的姿態來正視生命的毀滅,即使失敗也要獲得一種崇高和悲壯的生命意義-這當然也是他維護自己尊嚴的表現。所以,戰斗的象征意義則揭示了海明威的生存意義-維護自己生命中的尊嚴。
由此,我才讀懂: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并不是單純的英雄,更不是勝利者,反而是注定要遭受失敗、死亡甚至被毀滅,因為海明威所真正追求的早已不是勝敗輸贏,他關注的只是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。
海明威在《永別了,武器》中寫道:"世界急于殺死、打碎的是勇敢、善良、仁慈的人",悲劇的結局是必然的。但還有一句"在破碎處站起來的就是硬漢",而硬漢們必須承擔的是苦難和不幸。
就像他自己寫的:"生命是山坡上微風吹拂中起伏的原野,生命是一只翱翔空際的雄鷹,是山崗,是河谷,是河流,是岸邊的樹林,是遠方的平野,是后面的山巒。生命無處不在,它是永恒的。死亡并不意味著虛無和幻滅,只要生前有過追求,那么死亡也像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。"
這就是海明威傳達的生命哲學,不需要《傳道書》的指點,勝過了一切哲學書的語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