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方人的尊重,讓逐步國際化的中國企業家陷入文化身份焦慮。人家尊重了,我就不能不反觀自己:我是誰?企業家們第一次被迫認真思考這個問題.
文|秋風,北航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、天則經濟研究所理事長
2013年,在中國文化復興的歷程上是至關重要的一年。這不僅是因為,大半個世紀以來,國家領導人第一次具有了明確而堅定的中國文化認同,也因為,領袖級企業家有了中國文化的自覺。
首先是當今中國首富王健林。
曾有一篇報道說,王健林深受儒家思想影響,懷慈愛之心,常以士大夫追求的理想人格“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”要求自己,言及最想成就的那種人,他如此作答:“我最想成為一個大慈善家,首先成為中國最大的慈善家,然后成為世界級的大慈善家。”“生命當中最最重要的事情,我覺得就是孝和善。我是非常看中行孝和行善的,這是中國傳統文化核心的東西。”這說得確實不錯。
另外一篇報道記載王健林對中國慈善傳統的認知:“明確地說,中國慈善沒必要學美國,我們老祖宗行善的傳統比他們強多了。過去一有災害,富人出來施粥或賑災,這是非常普遍的。”對自己從事慈善事業的緣由,王健林這樣解釋:“家庭的教育很重要。老輩人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,講為人要行善,對我有一些影響。”
2013年底一篇題為《王健林的信仰》的報道則說:如今貴為首富的王健林,信仰逐漸回歸傳統,信儒家,信善、信孝。
2014年初的一篇報道記錄了王健林這樣一段話:“不謙虛地說,在中國企業界,我的讀書量算是很高的。我從小閱讀量就大,十來歲就開始讀一些大作品,年輕時候也讀了很多書,特別是受儒家文化思想影響比較深。”
地產界領袖級人物王石也走上了回歸中國文化之路。
2013年12月下旬,在劍橋學習的王石回到深圳,約朋友共進晚餐,楊鵬記錄了王石的一段感言:“過去,我的心態是全方位擁抱西方世界。到哈佛學習,我關心的是"從哪兒來到哪兒去",開始關心中國文化,要了解中國傳統文化。因為,我們是從這傳統中來的。選了《中國傳統哲學》課,對一切,要自我更新,重新認識。”
王石帶領萬科開始回歸。萬科邀請哈佛大學亞洲中心主任凱博文(Arthur Kleinman)在萬科大講堂討論亞洲商業倫理。凱博文提出,亞洲盡管有著豐富的倫理傳統,但商業倫理建設落后于商業實踐,他建議:在儒家文化圈,理應考慮基于德行的倫理,而不應生搬硬套西方。王石點評說,凱博文教授兩個觀點很好:一,重建亞洲商業倫理,要注意挖掘自己的傳統;二,像研究MBA案例一樣進行商業倫理研究。
美國人對孔子的尊重,似乎也感動了王石。王石的劍橋連線點評記載了這樣一條:參觀美國最高法院時,東面山墻上的三座雕像非常有意思:中間一座是猶太人摩西,右邊是古希臘的梭倫,左邊大家猜是誰?其實是孔子,為什么?因為他做過魯國大司寇,相當于今天的政法委書記。
王石說,大樓建于1935年,雕塑家是叫梅奈爾,梅奈爾為自己的選擇做出的解釋是,在美國,法律是文明的一部分,通常自然而然來源于或者繼承先前的文明。當然先前的文明是來自于東方。
王健林、王石,這兩位領袖級中國企業家認同了中國文化和儒家。將此放在大半個世紀的歷史中看,這樣的文化立場是罕見的,并具有極為重大的標桿意義,將對中國企業家群體產生極大示范作用。
企業家的這種文化自覺,恐怕是文化身份焦慮所催生的。
過去三十多年,中國企業家是這個世界上最具有創造力的一群人,他們的成就是史無前例的。但恰恰是成功,讓他們產生了焦慮。
新文化運動中,反傳統最激烈的公知,基本上只在日本待過,對西方文化沒有深入把握和切身感受。恰恰因為一知半解,才敢信口開河。相反,中國現代史上的保守主義者大多出自歐美名校,對西方文化有切身感受,所以才能同時看到中西妙處。但保守主義的復雜性遠遠超出青年學生的理解能力,故大多數時候,輿論被文化自卑、全盤外國化的主張所淹沒。
王石的表白極為典型。在未與外人平起平坐地打交道之前,企業家們也是反傳統公知們的觀念俘虜。他們認為,中國要現代化,必須全盤西化。他們在公私兩個方面,都竭力地西化。他們會特別強調中國的現代企業必須徹底拒絕中國文化。為此,他們拼命地讀西方書,要讓自己徹底西化。
正是帶著這樣的信念,王石遠赴英美游學,甘做小學生。放到幾年前,如此好學的王石,與西人可以很順利地建立起師生關系。不過,今日,外人再也不敢把中國人,尤其是中國的成功企業家當作小學生了。
這兩年有人抱怨,在中國召開的達沃斯年會之類的國際會議,越來越無聊了。為什么呢?這幾年,我聽過幾場中外人士共同參加的會議,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,似可解釋這一點。前幾年,在這些會議上,外國人會很熱心地介紹西方的成功經驗,中國人特別虛心地學習。這兩年,中國人仍在認真學習,但外人似乎很少介紹自己成功經驗了。他們總是說,中國的表現很出色,他們更愿意傾聽中國學者發表看法,介紹中國是如何成功的。談西方,他們更多地說教訓,讓中國不要走彎路。西方人準備平等對待中國人了,中國人卻還想做小學生,結果就出現了角色不匹配,話不投機。
中國企業家其實陷入同樣有趣的尷尬境地。他們最早走出國門,總是與西方的精英打交道,且可平起平坐,甚至于人家是用敬佩的目光看著他們。西方人希望從這些成功的企業家身上了解中國,包括中國經濟、政治以及文化。可是,這些企業家完全不能就此說出個所以然,你總不能給人家介紹中國是如何認真學習西方的吧。那么,怎么對待外國人呢?以一種什么樣的身份,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,以一種什么樣的價值?
西方人的尊重,讓逐步國際化的中國企業家陷入文化身份焦慮。人家尊重了,我就不能不反觀自己:我是誰?企業家們第一次被迫認真思考這個問題。
事實上,這種焦慮是廣泛的,比如,衣冠。一位常在美國的中國企業家對我講了這么一個故事:人家邀請我參加雞尾酒會,我本想穿燕尾服,但中國人穿燕尾服,差不多都像跑堂的。那我穿什么呢?后來,他自己定制了一件衣服,有中國風格。恐怕正是這樣的衣冠焦慮,催生了如今的服裝定制行業。這些定制的服裝,多少都有中國風。
在文化身份焦慮之同時,成功了的中國企業家還有這樣一個困惑:怎么向自己、向外國人解釋自己的成功故事。在國內,企業家當然可以對自己的同類,對媒體、對社會說,我的成功是靠擺脫中國文化,學習西方價值和技術,可到了國外,任誰都不好意思這樣說。
所以,通常,成功了的中國企業家與國外成功企業家打交道之后,都會有一個發懵的階段,從何說起呢?完全沒有準備啊。逐漸地,他們就不能不講自己的故事,在這個故事中,不能沒有中國價值、中國文化。由此,企業家開始深入地思考自己成功背后的中國文化。
而事實上,中國企業家的成功確實拜中國文化所賜。回到中國文化,生活與知識、生命與觀念之間的緊張將會消弭,他們將順風順水,成就更得體、圓融的人生。